【江山如此多娇】【全】-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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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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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乐兄别来无恙?」

「霍霍,是王大人啊!」拎着酒壶闯进包房里的乐茂盛,骤见是我,顿时一
呆,酒似乎一下子醒了大半,怨恨阴毒交织的目光只是闪了两闪,便倏地收回,
皮笑肉不笑地道:「想不到分别半载,竟然在此巧遇大人,实在太难得了!这还
真应了你们读书人常说的一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冲门外高声喊道:「二哥、郑七你们都过来,我给
你们介绍一位……英雄!」

须臾,几个赳赳武夫便拨开堵在门口的邱福几人,带着一身酒气、胭脂气鱼
贯而入,其中一个年近四旬的武将走到乐茂盛身边站定,而其余四个二十出头的
青年将领则站在了乐茂盛的身后,几人目光略一略巡,俱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心头微微一动,邱福他们几个经过铁平生一年的训练,身手已相当利索,
寻常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特别是邱福,一人对付两三个壮汉不成问题,乐茂
盛是武承恩的弟子,能轻而易举地打倒他并不奇怪,可那几个年轻人也能轻松将
他推开,显然不是寻常军人。

看来乐茂盛早就开始培养自己的心腹了,我暗忖道,他身后站着的郑七四人
俱是百户装束,身上没有多少官味儿,也不像是世家子弟,自然是乐茂盛刻意培
养的班底,倒是他身边的那个中年将领一副官场老油子的模样,想来是同行的同
僚「二哥」。

「二哥,这就是我在剿倭营时的战友,苏州通判王动王大人!」回头瞥了那
四个颇有醉意却依旧傲立如松的部下一眼,乐茂盛满意地一笑,指着我对中年武
将道:「碣石镇用计,三十辎兵大破二百倭寇;无名岛奇袭,一战歼灭宗设,都
是这位王大人的杰作!」

「哦?」那「二哥」惊喜地冲我一拱手:「久仰王大人威名,今日得见,真
是三生有幸!下官杭州卫镇抚司田见明。」

郑七四人闻言也顿改傲容,齐刷刷地给我行了个军礼。

「乐兄、田兄过誉了,不过侥幸而已!」我连忙谦逊地摆了摆手:「且不说
徐公爷运筹帷幄,四都司衙门保障有力,沈将军指挥若定,就说乐兄,坚守南汇
嘴似铁壁铜墙,攻击倭贼大寨如狂风烈火,这可都是实打实的本事,鄙人那点微
末之功何足道哉。」

可我心下却冷笑一声,乐茂盛向来与我不睦,见面从来都是冷嘲热讽的,今
儿转了性子,大概是知道武舞嫁入竹园已成定局,我和武承恩之间的翁婿关系已
经比他俩之间的师徒关系更亲近了。

这位二哥田见明则多半是个挨风缉缝、溜须拍马的好手,他脸上虽看不出什
么巴结奉承之色,可显然是知道我和武承恩的关系,不然没理由,很无耻地自称
「下官」,乐茂盛若是在他面前肆无忌惮攻讦我的话,这老兄极有可能回头就在
我那位准岳丈面前打小报告,说他首先挑起事端,如此怕是连武承恩都得罪了。

其实,我也不想在人前得罪乐茂盛。武舞甘居妾位,已让武承恩自觉颜面无
光——按武柳的说法,她老爹见她妹妹心意已决,本是想把人悄无声息地嫁过来
了事,不料却走漏了风声,弄得满城皆知,让他好不尴尬——没和女儿断绝关系
已经很给我面子了,此时我实在犯不着,在外人面前挑衅他的得意弟子再惹他心
烦。

「我兄弟的武勋那是不消说的,江南近十年来能正面击败倭寇的不过三二人
而已,当真是名师出高徒啊!」田见明深明官场之道,一句话连武承恩都奉承了
一回。

听乐茂盛数落慕容千秋,说明知道我在龟鹤楼也不告诉他一声,不够朋友,
田见明又忙打诨插科把话题绕到了别处,有他这个两面光的官场老油条在,屋子
里的气氛遂变得热闹而融洽。乐茂盛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吩咐郑七四人去陪邱福
隋礼几个,又让小二招来几个姑娘,把酒席合在一处,说要痛饮三百杯,不醉不
休。

我虽然满心厌烦,又是一肚子的心事,可为了我那位准岳丈,却只好打起精
神应酬。说来,武舞若是嫁过来为妻,我就是再跋扈,也不损武承恩的官威;可
惜武舞妾位分明,在别人眼中,我对武承恩就已经少了一点尊敬了,现在若是再
不给他部下面子,岂不是更落人口实?

应酬归应酬,我趁隙给慕容千秋使了个眼色,两人到底是在听月阁里练出来
的默契,配合的相得益彰,终于把乐田两人灌了个酩酊大醉,倒是隔壁郑七四人
还有三分清醒,我遂唤来老板将几个送回住处。

「快三更了。」慕容千秋站在窗前,望着伙计,将烂醉如泥的乐茂盛抬上马
车,脸色阴沉下来。

已经一个时辰了,从槽帮送给慕容千秋的那两个女人嘴里没问出什么有价值
的情报,派去联络待在客栈里的慕容仲达的隋礼和派去给乌德邦送信的龟鹤楼伙
计也没回来,槽帮也没派人和慕容千秋联系,解释情报中断的理由,而龟鹤楼周
围也不见有人监视,气氛竟是相当诡异。

「会不会是大江盟作的手脚,有意离间我和李展之间的关系?」

冷静下来的慕容千秋心思极其敏锐,很快和我想到了一处:「把槽帮负责传
递情报的小子一杀,就断了我的消息了!再假冒槽帮攻击我,让我误会槽帮。至
于你跟我在一起那就更好了,把你惹恼了,正好借你手铲了槽帮……」

「可戏总要演得像,你我才能相信吧!槽帮为什么要反水?能找到一个合适
的理由吗?和你不是一条心?除了父母妻儿,天底下有几个人和你一条心!难道
他们个个都要置你于死地?就算是,槽帮有多少本钱杀你?特别是在你有了防备
和我在场的情况下,李展敢轻举妄动吗?他不敢妄动,来人又是谁?大江盟怎么
弥补这些漏洞?」

「那……槽帮虽然实力不济,可大江盟却是高手如云,正好假装已和槽帮达
成协议,派人支援。」慕容千秋沉吟道。

我闻言遽然一惊,一个看似很荒诞的念头倏地从心底浮起:「难道大江盟连
我都算计了,杀我嫁祸槽帮?」

我一向认为,那一身官服是我最好的保护,因为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江湖
没人愿意和官府作对——杀人越货是自家事情,大不了掉脑袋,十八年后又是一
条好汉,而反贼却是要株连九族的,就算个人丧心病狂,也很难找到同党,故而
越大的门派顾虑就越多,就越要亲近官府。百年来,真正铤而走险的都是江湖上
的小门小派,针对的也都是欺压百姓致使百姓流离失所的贪官污吏。

我不是贪官,相反还有很好的口碑,大江盟想杀我的话。齐放能说服的恐怕
就只有他的几个亲信,而他也应该心知肚明,正面交锋,就算是他父子亲至,也
没有多大把握留下我,一旦让我逃走,他和他家人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地狱。

暗杀!我心里一激灵,只有布置精妙的暗杀才最有希望取了我的性命,而我
的命却正是威慑他人的主要力量。

我活着才能实施报复,死了,虽然依旧会有人替我报仇,可来自官府的压力
就会骤减——人走茶凉,官场就是这样现实。

我与蒋迟不同,蒋迟即便死了他父母岳家的权势尤在,报复将会极其惨烈,
而武承恩却不会有多大兴趣替我报仇,江湖也不知道宁馨的存在,而在镇江地头
上发生的事情,大可以推给慕容世家和槽帮,狙杀我的风险陡然降低了许多,有
人就很可能蠢蠢欲动了。

唐门是我的岳家,我自然不必再担心它那神出鬼没的暗器和毒药了,可惜这
世上还有一把弓,那把杀死况天的弓可能也会杀死我。

我一下子想到了乐茂盛,这个杀害况天的最主要嫌疑人,有着一手漂亮的箭
法。「九天御神箭」至少得到了武承恩的五成真传,而他又巧得不能再巧的出现
在了我的眼前,万一他和江湖中人相互勾结……

「慕容,你说……乐茂盛他真醉了吗?」

慕容千秋一怔,刚想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人向楼下望
去,不大一会儿,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疾驰而至,当先是个百户,化甫一翻身
下马,就高声叫道:「王大人可在?下官镇江卫百户裘松,奉乌大人令,听候大
人差遣!」

望着那二十几名士兵融入古津街的夜色里,慕容千秋脸上有些异样,他大概
是猜到了我结交乌德邦的用心,也明白一旦在这种情况下和槽帮朝了面,即便槽
帮原来没有反意,恐怕日后的合作也要大打折扣了,可偏偏请来官兵却是眼下最
简洁有效的自保手段,让他无法反对。

「慕容,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解释道:「何况,去年那一仗死了太多人,
至今朝中仍有风言风语,许多人唯恐天下不乱,眼睛盯着镇江不放,茶话会又近
在眼前,我不想镇江这儿弄出什么动静来。」

「谁叫当初你不帮我。」慕容千秋半真半假地埋怨道:「你若是帮我,或许
一战就铲了大江盟,哪来这么多事情!现在倒好,你做了江湖大总管,整日里想
的就是歌舞升平,我就像是被捆住了手脚,有劲儿没处使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你不喜欢流血,朝廷也不喜欢流血,而
我也不喜欢那顶反贼的帽子。」

他自嘲地一笑:「还是当官好!别情,不瞒你说为了给镇江这一仗擦屁股,
前后花了我二十万两银子!二十万两啊!那得卖多少盐引哪!」

我听出他话中那一丝悔意,不由暗自揣摩起来,他后悔什么?是和大江盟开
战吗?可况天一死,江南江北的战事已不可避免,即便他不想打,齐放也放不过
他。转瞬间我便明白了,他是觉得镇江这一战打得有点得不偿失了。

当初镇江是槽帮和排帮双雄并立,槽帮是地头蛇,人多势众;排帮虽然只是
个分舵,可占了帮中实力的三分之一,一战过后,排帮镇江分舵自舵主以下全军
覆没,被迫撤出镇江,槽帮虽然也死了上百号人,却未伤筋动骨,得以独占镇江
成为最大的赢家,而出力最大的慕容世家,眼下看来,倒有可能落得个两手空空
了,慕容自然不甘心,后悔当初没取槽帮以代之了。

我不禁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幕,化名王谡的我潜入镇江却发现了满城的捕快,
他们一反常态地插手江湖争斗,昭显镇江府和李展的关系绝非寻常,慕容你想取
而代之,怕不是件容易事儿啊!民不与官斗,这可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然而,民不与官斗不意味着官不与民斗,现在,我这个做官的就要民斗上一
斗了!

我暗自冷笑,嘴上却明知故问道:

「既然心痛银子,为何又要与大江盟开战?」

慕容千秋闻言注视我良久,才叹了一声:「别情,你终于问起缘由来了。」
他摘下瓜皮帽,挥了几挥,复又戴上,正色这:「一个字,钱!」

「我慕容家的收入来源主要是三大块,私盐、妓院和赌馆,其中私盐贡献最
大,约占收入的六成,妓院赌馆各占一成半,其余仅占一成。别情你别不信,我
知道秦楼收入可观,那是你摊上了个好干娘,李六娘的确是这一行的天才,况且
你的官家身分也让许多人断了觊觎之心。我慕容家则不然,表面风光,背地里却
是一肚子苦衷,因为伸手分帐的人实在太多了。」

「官府得罪不起啊!」慕容千秋脸上浮出一丝苦笑:「陈焯你是知道的,就
这么个软骨头,他内侄要插手听月阁,我还得给他面子,只因为他是扬州知府!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一个小小的县令就能让你家破人亡,何况是一府知府!辣
块妈妈的,我又不是亡命之徒,我是真怕他啊!」

「当然他也怕我铤而走险,这就叫麻杆儿打狼两头怕,我舍下妓院赌馆一块
肥肉,换他对我贩运私盐不闻不问。先皇正德那十几年是最快活的时候啊!」慕
容千秋满脸缅怀之色:「那一船船白花花的盐简直就是一船船白花花的银子!钱
有了,底子厚了,慕容世家才真正重新站了起来!」

「可好景不长!皇上继位之后,杨廷和这个瘪三便力主严厉打击私盐,这一
打不要紧,竟打掉了我慕容家近七成的收入……」

「七成?」我一怔,下意识地反问道。

「七成!」慕容千秋毫不犹豫地道:「私盐生意萎缩到不足原先的一成,官
盐又没有多少油水,而妓院赌馆本就靠着这些肯花钱的盐大爷,一道圣旨下来,
抓的抓,杀的杀,逃的逃,剩下的都和我一个模样,半死不活的,生意能不受影
响吗?七成都说少了。」

我点点头,朝廷严打私盐的时候,我还在扬州,那段日子扬州风声鹤唳,富
豪人人自危,倒是师傅因为是个大地主的缘故得以置身事外,优哉游哉。

我则一来要准备应乡试,二来正和苏瑾恋奸情热,出游多半是流连在她的香
闺里,并没留意各大青楼生意好坏,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在风月场里一
掷千金的客人的确少了许多。

「钱是什么?钱是英雄胆!没钱,人活不下去,帮会更撑不下去……」

「慕容。」我打断他的话头:「就算收入少了七成,可养活你慕容一门老小
该不成问题吧!」

「吃糠咽菜的话,就算人口再多一倍也养活了,可谁肯?十几年下来,大家
已经习惯了挥金如土的富裕生活,再让他们回头去过苦日子,一天两天是个稀罕
用不上十天半个月,大家就要造我这个家主的反了!」他自嘲地笑道:「官府我
得罪不得,只好打大江盟的主意,只有占了江南的市场,慕容世家才有活路!」

慕容千秋的话虽然有些危言耸听,可我明白,就像慕容千秋说的那样,贫穷
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品味了富贵之后的贫穷!从云端被打落到地狱,巨大的
落差,足以动摇大多数人的心理和信念,而在此刻树立一个强大的外敌,也有助
于家族的团结吧!

「别情,我不想争霸江湖,我是黑道,古往今来,凡是妄想称霸江湖的黑道
中人,到头来都没有好下场,哼,邪不胜正,不服不行啊!齐放则不然,他是白
道——比他妈黑道还黑的白道,我难啊!别情!」

「时局不同了。」我倒真有些可怜慕容千秋了,有心点他一句:「杨大人去
职都一年了。」

「可皇上还严旨重申禁私盐,听说日前又罢了替两淮盐案翻案的给事中古大
人的官……」

慕容千秋先是一喜,旋即蹙起了眉头:「隋先生说,朝里掌权的费宏虽然和
杨廷和是政敌,可在禁私盐上,两人作法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还是有些不同的。」我淡淡一笑。

费宏眼下固然大权在握,可比起当年的杨廷和却远远不如。杨廷和是扶危定
倾的宰辅,皇上是他一手扶上皇位的,满朝都是他的同党,为人又刚正不阿,那
些地方官员既怕他的权势,又想给新君留下一个好印象,执行起禁私盐令来,当
真是不遗余力,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费宏为人圆滑了许多,且需要地方大员的支持,对地方上营私舞弊的行为
多半睁只眼闭只眼,禁私政策的执行力度,已经开始有所减弱,我从京城一路南
下,便察觉到了些许蛛丝马迹,只是禁私符合皇上的利益,地方上还不敢明目张
瞻地阳奉阴违。

不过,在京城的几个月已经让我揣摸透了这个少年皇帝的心性,心里明白,
私盐再度泛滥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慕容千秋、隋礼固然精明过人,可毕竟是草
莽中人,又身在局中,对时局的变化看得并不那么透彻。

好在慕容千秋着实心思玲珑,听出我这句话大有深意,忙问道:「别情,你
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消息没有,不过皇上每天有那么多的军国大事要处理,总不能时时刻刻盯
着私盐不放吧!」

「还让我贩私盐?」慕容千秋脸上露出一丝狐疑:「别情,顶风上可是脑袋
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啊!」

「老哥,私盐这东西我没碰过,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只是这一月来一路
观风,偶有心得罢了,对与不对,尚无定论。本来想在茶话会后,我仔细琢磨一
下时局后,再和你好好聊聊,可眼下看来竟是形势逼人。其实,江北三省十府地
域广大,人口众多,经营好了足够你吃香喝辣的,没必要去做这出头的椽子。」
江北十府原本就是慕容世家戮力经营的地盘,我这番话的用意自然十分清楚。

「别请你是说,让我退回江北去?」慕容千秋的小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我:
「到嘴的肥肉吐出来,我怎么和弟兄们交待!」

「或许这块肥肉已经变成骨头了,吃下去没准儿会噎死人的。再说,又不是
让你拱手送给大江盟嘛!」

慕容千秋被我彻底弄糊涂了,我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应天、镇江眼下固然
在你手里,却都存在相当大的隐患。应天是南都,管制一向森严,去年应天那一
战,只因为白澜、苏耀即将退休,而孙承则刚升任府尹没多久,关键的几人都不
想把事情闹大,又没有苦主追究,事情才平息下来。

而今出了个蒋迟,应天是他岳家的地盘,自然不愿意看到有其他势力影响到
自家利益,你慕容世家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倒也罢了,可你偏偏强大的足以让人
侧目,他岂能不心存戒备?一旦戒备起来,以他岳丈徐公爷的权势,慕容你还能
在应天玩出什么花样?别说赚钱,倒要整日里小心别让他抓住什么差池,给自己
带来灭门之祸了!」

慕容千秋将信将疑,毕竟在京城传言中的那个蒋迟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
子弟,而在扬州,蒋迟的表现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慕容,退一万步说,就算蒋小侯愚驽,可徐公爷,却是精通权谋的朝中耆
宿,为了女婿难保他不打破常规,暗中插手江湖事务,以助女婿一臂之力啊!」
事实上,徐辅早已把手伸出来了,只是江湖上无人知晓罢了。

「可我怎么听说他们翁婿两人很不对撇子?」

「疏不间亲啊!」我道,心中冷笑,翁婿不和不过是蒋迟自己有心散布的谣
言罢了,一个是世代罔替的国公兼南京守备,一个是当朝后戚,翁婿太相契了,
那多疑的少年皇帝没准儿又多心了。

只是这谣言流传并不广,即使在京城也少有人知,慕容千秋的这句话,让我
一下子猜到了消息的来处,再往深处一想,必是李钺、武承恩这等封疆大吏已经
注意到蒋迟的崛起,开始留心他的一举一动了:「以往翁婿不和,多半是为了南
平郡主无出,而今,郡主已经怀了身孕了。」

「啊?」慕容千秋遽然而惊,懊恼道:「真被传言害死了!」说隋礼曾提醒
过他,他却全没当回事儿,旋即勾住我的肩头,笑道:「别情,老哥这回可真要
好好谢谢你了!金银财宝估摸你也看不上眼,美女娇娃你身边又多的是……」

他说着,眼睛陡然一亮:「胡姬!上回你退回来的那两个胡姬我还留着呢!
这姐妹俩的美貌不必说了,十四岁的孩子长得倒像中土十七八的大姑娘似的,难
得还都是处子。隋先生说,你在京城一言一行都要谨小慎微,回来就没这层顾虑
了吧!弟妹又不是个醋坛子,再说了,这等人间尤物也就你能消受得起……」

「敬谢不敏了。」我心道,且不说解雨、紫烟还等着我雨露恩泽呢!就连那
一身媚骨的隋宝儿都恨不得立刻出师服侍我左右,身边女人越来越多,宝亭这个
大妇胸怀再宽广,也不可能没一点醋意,几日前收下的林淮还可以用身边缺个精
通文墨的侍儿为藉口,这两胡姬再找什么理由呢?

见我推辞,慕容千秋一怔,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突然咧嘴一笑,拍了拍我
肩头,却把话题转开了:「那先说正事,福临镖局在应天的生意很正规,再让他
们小心点,估摸蒋迟挑不出毛病,倒是镇江这里……」

「镇江既然没掌握在你手里,不如干脆把生意全部交给槽帮,我猜大江盟如
果想说服李展反水,能开出的条件也莫过于此了。能从你手里得到相同的承诺,
李展何必去做反覆小人!」

「驱狼吞虎?别情你是想让李展,和大江盟拚命去?可槽帮岂是大江盟的对
手?」

「不是还有你这个后盾吗?就算时局有变,你不方便出面,还有镇江卫的乌
德邦,总之,我绝不会让镇江落入大江盟的手中!」


第五章

我和慕容千秋牵着马缓缓走在空旷昏黑的古津大街上,沿着大街一直向东约
两里地,就是我住的馆驿,再二里,则是槽帮的总舵所在地。三更鼓已经响过,
喧嚣热闹的街道早已宁静下来,就连镇江最豪奢的青楼万花堂也只剩下寥寥数盏
灯,大街上只有马蹄声回响。

虽然判断李展反水的可能性很小,大街也被裘松和他手下反复清查了三遍,
可两人却都不敢轻忽大意,一出龟鹤楼,我就将斩龙刀握在了手中,而慕容千秋
也拔出了移花剑。

「嘿嘿,好象回到了十五年前啊!」慕容千秋的细眼,流露出罕见的锐利光
芒,那一脸的肥肉似乎一下子瘦了下去,竟隐约有些见棱见角了。

「死胖子,你究竟多久没摸过剑了?」

我知道十五年前,那场决定慕容世家家主的内乱。慕容千秋并不是嫡长子,
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慕容一统嫉妒他的才华,几番欲置其于死地,最后终于激怒了
他,他和同样受尽欺压的慕容万代一道带着几个心腹突然发难,一夜之间尽屠他
的三个哥哥慕容一统、慕容十方、慕容百世及其妻妾子女和手下,逼着父亲交出
了家主宝座。

从那时起,慕容世家开始进入称霸江北的黄金时代,只是内乱同样留下了严
重的后遗症——家族年轻一代出现了断层,后继乏人了。

奠定慕容千秋江湖地位的那几战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来,江湖鲜有他
出手的传闻,甚至一年前的镇江一役,他都做了壁上观,武者的嗅觉是鲜血铸就
的,远离了刀光剑影的他,还有十大应有的那份敏锐吗?

慕容千秋很快给出了答案。走出近百步,我心中突生警兆,就觉得似乎有道
阴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慕容千秋也轻咦了一声。

「杀气!」

按捺住心中的惊讶,我不作声色地朝大街北侧望去,虽然天有薄云遮住了月
亮,可那边的景象却依稀可辨。

房屋鳞次栉比,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高墙朱门气派不凡。门前两只石狮一狰
狞一俯首,墙边一溜梧桐,树叶都已落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随风摇曳,自是
根本藏不住人。

没发现丝毫异样,我心中一阵迷惑,眼角余梢中,却见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
的慕容千秋也微微簇起了眉头。

「门后?」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低语道,可慕容千秋随即又摇了摇头:「不
可能啊!这是镇江有名的缙绅范成的宅子,他小儿子就是镇江总捕范佑,范佑虽
然和李展关系密切,可绝不会把老爹的宅子拿来当刺客的藏身之所!」

范佑是我的朋友,那是个古道热肠的汉子,当初为了追查刚刚结识的解雨的
行踪,我没少麻烦他,自此结下了交情。

我下午才和他碰过面,倘若有什么异样,绝瞒不过我的眼睛,可偏偏我和慕
容千秋都察觉到,那股杀气的的确确来自范宅。

「莫非……范家出事了?」

心念一动,身子已如箭一般射向了范宅,一道匹练正好从门缝正中央划过,
只听咔嚓一声,大门「咕隆隆」地朝两侧大敞开去,前堂一览无余,不见一个人
影。

「哪儿来的混小子,敢上范府撒野?」

巨大的响声惊动了门房里的守卫,随着一个老苍头的怒喝,不大一会儿,十
几个手执棍棒的青壮小伙子就把我和慕容千秋团团围了起来,却迫于我俩逼人的
气势,只是高声叫骂,却逡巡不敢上前。

「我是苏州通判王动,范老总的朋友,为追凶至此,事急不及通禀,鲁莽之
处我改日亲向老爷子和范老总赔罪。」

我一边不急不徐地道歉,一边打量着众人,这些人虽然个个膀大腰圆,却都
没有功夫在身,又都是衣冠不整,显然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该是范家的护院无
疑,而那股杀气也奇怪地消失了。

老苍头毕竟阅人多矣,看我不似作伪,顿时恭敬起来:「大人办案,小老儿
不敢饶舌,不过老爷有令,二更一过,敝宅就要大门紧闭,小老儿也没见过有人
出入……」

老人边说边用手指着大门,只是目光随之转向门外,他神情却突然一呆。

揉了揉眼睛,奇怪地道:「咦,这儿什么时候多了对石狮子?」

老苍头话音末落,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嘎嘣」的声响,随着这阵细琐而密集
的声音,那两头石狮子的身子突然发生了皲裂,只听一声嚎叫,狮身诡异地断成
两截,化为人形腾空而起,细小的碎块「哗啦啦」地从四人身上落下撒了一地。
紧接着,数点寒芒带着异响破空而来,眨眼就到了近前。

「十字镖?是倭贼?」

我一眼就认出了这高速旋转宛如一只光轮的异族暗器正是素卿告诉过我的东
瀛忍者的独门暗器十字镖——或者该叫做「苦无」,而隐约可见的蓝芒则是喂了
毒的标记。

「可怎么是倭贼?」我心中一阵弧疑,右臂却飞快地抡了起来。

泛着冷冽蓝光的十字镖直撞上斩龙刀形成的圆形刀幕,发生一连串清脆的响
声,便四下乱飞,不知飞到何处。刀上传来的力道并不大,比起唐门的「天狼七
星变」,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只是十字镖一个接着一个,速度煞是惊人,变生肘
腋之间,我实在无暇顾及旁人,只能祈求上苍保佑,那些被我磕飞了的暗器能少
害死几个无辜的人。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大意了!」

身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我忍不住暗地里自责起来——我早该注意到这些石
狮子的古怪,大明礼制,七品以下官员门前不得用狮子,范家虽富,但以范佑的
品秩,还没有资格在府邸门前使用它们,范佑那么精明,岂能轻易授人以柄?

而素卿一再叮嘱我:「七化」的「化形」乃是忍者隐形变化接近目标的最主
要手段,可自己全没当回事,明明感觉到了危机却轻易放过了这么明显的破绽,
当真是要死于安乐了。

怒喝一声,春水剑法中的最强杀招「满地落红花带雨」含愤而出,斩龙刀织
就的光幕就像打落一地残红的暴雨,卷向那四个身上犹带着零七八碎的易形材料
的忍者。

施展出幽冥步飞快杀向刺客的我,却没忘记偷偷瞥了身边的慕容千秋一眼:
「这班倭贼虽然该死,倒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肥得像头猪似的慕容千秋竟似身轻如燕,仅仅落后了我小半个身子,也不见
他手臂有多大的动作,手中的那柄细剑移花便在夜空中悄无声息地划出了一道道
肉眼难以分辨的光痕,那光痕倏长倏短,伸缩不定,像极了毒蛇的舌芯子,竟让
我背后陡然生出一丝寒意。

真是难得啊!和慕容千秋认识了十年,还是托这帮倭寇的福,才有幸一睹他
的真功夫。我暗忖,这剑法虽然不如大正十三剑那般气度恢宏,也不如隐湖心剑
那般空灵如仙,可剑走偏锋,自具一格,只是,这就是威震江湖的移花剑法吗?

我不期然想起了慕容万代,想起了他那柄巨剑不留痕施展出来的缠绵悱恻的
剑法,一温柔如美人,一阴险如毒蛇,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移花剑法呢?

十字镖来,破,手里剑来,破,飞镰来,破!一呼一吸间,刀光剑影里,三
颗人头落地,余下的一人眼见大势已去,却不逃走,手中短刀奋力一刺,直刺向
他面前的慕容千秋。

慕容千秋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左臂轻轻一挥,那又粗又短偏却白白生生的指
头诡异地点在了刀脊上,那短刀便倏地飞上天去,而下一刻,慕容千秋的移花剑
已经指在了那忍者的喉咙上,他蒙面的黑巾也飘然而落。

「近藤又兵卫?哈哈,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

看到这张不算陌生的猴脸,我不由得喜出望外,禁不住大笑起来。近藤却毫
无惧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目光轻蔑而疯狂。

我心中警念顿生,笑声便戛然而止,宗设绝不会天真地以为一个近藤加上三
个小喽罗就能把我解决,定然另有埋伏。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周,目光不由自主地
落在墙边那一排梧桐树上,树看起来再平常不过了,可既然这帮贼子能化成石狮
子,那这些树……

「来不及了!」近藤用生硬的汉话恶狠狠地道。

一缕淡淡的异味飘了过来,似乎是火药引信在燃烧,刹那间我恍然大悟,猛
的一拉慕容千秋向后倒去,一边贴着地皮匍匐远蹿,一边大喝道:「趴下,全趴
下!炸药要爆炸了!」

话音未落,就觉得屁股一痛,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一声震天巨响,就仿佛一道
霹雳砸在耳边,周遭似乎一下子都没了声响,耳中只有一片嗡嗡声。

经历过战火的我知道自己这是暂时失聪了,心下顿时紧张起来,夜战需要一
双好耳朵,失聪的我武功定然大打折扣,而倭贼既用炸药,事先必然会准备棉团
织物堵塞耳朵,以防震聋了自己,一聋一聪,这时候对上宗设后果可就难料了。

顾不得检查自己的伤势,我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以便抢占有利地形。

硝烟中的范宅有些模糊,不过依旧能看到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大门和塌了丈余
缺口的高墙,护院们趴了一地,不知是死是活。门前,七八个原本围在石狮子旁
边的士兵连同马匹倒在了血泊中,这些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此刻都变成了血
肉模糊的一团,身上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想来是没救了,而余下的则手忙脚乱
地控制着受惊的战马。倒是邱福几人有士兵做挡箭牌,俱是毫发无损,迅速向我
靠拢过来。

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这让我稍稍放下心来。伸手向伤处一摸,却是几块尖
锐的石头扎进了我的屁股,这点小伤倒无碍大局。慕容千秋却是龇牙咧嘴的一脸
苦相,额头不知在哪儿撞出了一条大口子,血流满面,嘴唇不停地翕合,也听不
见他在说什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后背已是血肉模糊,而半条死人胳膊
更是无巧不成书地插在了他的大腿上,胳膊上犹带着皮肉和小半截手掌,腕上缠
绕的黑带松散开来,随风飘荡,鲜血从耷拉着的半截手掌中一滴滴地滴落下来,
竟是诡异异常。

「妈的,死了还咬人一口!」

认出这是近藤的断臂,我不由狠狠骂了一句,估摸慕容千秋大概和我一样失
聪了,便打了个手势让他留意周围,俯身想去帮他处理伤口。身子刚挪开半尺,
慕容千秋突然小眼圆睁,右掌闪电一般击出,雄浑的掌力生生撞在丝毫没有防备
的我的肩头,一下子就将我打飞了出去。

「你疯了!」明知道他听不见,可莫名其妙挨了一掌的我,还是忍不住大声
吼叫起来,只是话一出口,我就发觉自己虽然肩头生疼,可周身经脉并无一丝异
样,心头忽地一动,就见慕容千秋缩成一团肉球飞快地朝墙根滚去,我也连忙藉
势在地上拚命翻滚起来。

果然一股劲风擦肋而过,肋下顿时一阵火烧火燎地疼,眼角余光中,数支雕
翎箭沿着我翻滚的路线,深深没入土中,最近的一支离我仅仅一寸,那箭杆犹自
颤个不停,而我和慕容千秋原来躺着的那个地方,三个秦楼护院已被射成了血葫
芦。

一二三四,四阳珠链!

「乐茂盛!你好大的胆子!勾结倭贼,想造反啊!」终于躲到了一棵梧桐树
后的我很快就弄清除了谁是暗中的偷袭者。

怪不得当初在南汇嘴和黑石崖,宗设排兵布阵有如神助,甚至轻而易举地就
歼灭了胡链部,原来乐茂盛早和宗设勾搭到了一处,我恍然大悟,可转念一想,
南汇嘴和无名岛乐茂盛一攻一守,杀死倭贼无数,也是不容抹煞的事实,乐、宗
两人究竟演的是那出戏?

不管怎样,我终于知道今晚对头暗杀的目标并不是慕容千秋,而是我了。只
是,我进镇江不过半日,乐茂盛和宗设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作出了反应,甚至在城
里设好了埋伏?

这绝非乐、宗两个外乡人力所能及的!我心中洞若观火,眼下宗设集团只有
宗设、宗设情妇阪本初芽和华青山三人精通大明官话,而宗、华两人的通缉令从
北地的京城一直贴到了南国的广州,让他俩不敢轻易露面——通缉令上的画影图
形可是我亲手绘制的,宗设集团和外界联络的能力已经相当脆弱,没有外人相助
他们连进城都很困难,而乐茂盛的行动也受着田见明的制约,单凭这两方之力想
在短短六个时辰内布置出这么一个相当有水准的杀局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谁是乐、宗两人的同谋?我一下子想到了宗设、大江盟和丁聪三者间那错综
复杂的关系,莫非真是大江盟?可大江盟似乎又没有能力,在镇江玩出太大的花
样,毕竟这是槽帮的地头,难道说槽帮真和大江盟沆瀣一气了?

吞了颗唐门秘制的解毒丹以防万一,我一边调理内息整理思路,一边朝来箭
的方向望去。

巨大的爆炸声惊起了熟睡的人们,古津大街上的几乎所有人家,都点亮了灯
火,一时间整条大街灯火通明,就像时光倒流,回到了夜幕初降华灯初上的那一
刻,更有胆大的开门趴窗的张望起来,只有对面那座大宅,静悄悄的不见一丝动
静,和周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死……」耳边傅来邱福的声音让我稍稍松了口气,虽然那声音听着
很不真切,可毕竟有了点听力,聊胜于无。见连滚带爬爬过来的邱福三人身上都
带着多处箭伤,知道他们派不上用场了,目光便转向了军士们。

逡巡一圈不见裘松的影子,想起他靠石狮子最近,估计已经阵亡了,好在乌
德邦治军有方,活下来的十几人并不如何慌乱,收拢在一起商议两句后,一骑突
然朝来路狂奔而去,余下的则布成圆阵,缓缓向我靠拢过来。

「别情,对面情形不对头啊!」躲在旁边梧桐树后的慕容千秋一边大声提醒
我,一边拔出断骨,那断骨看来扎得颇深,疼得他连声音都变了调,鲜血顷刻间
就染透了他的长袍,他飞快点了几处穴道,血才堪堪止住。

我扔给他一颗解毒丹,刚想告诉他,对面十有八九是乐茂盛及其部下,却见
对面宅子的大门猛然打开,一队队手执兵器的精壮汉子从院子里蜂拥杀将出来,
汉子们俱是黑衣黑裤头扎白带,胸前俱绣着斗大的一个「槽」字,每个人的脸上
都是那么大义凛然,慷慨激昂。

为首一人,年不过而立,身长八尺,膀阔腰圆,即便在北地也难见到如此高
大雄壮的汉子,正是何庆死后接任槽帮副帮主的湖广后起之秀张长弓。


第六章

杀倭贼?

我和慕容千秋面面相觑,两人谁也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究竟是怎么一回
事。张长弓的出现并不出人意料,可为什么目标对准了倭贼,难道他们不是同伙
吗?可不是同伙,他们怎么知道这里埋伏着倭贼呢?

「张长弓,你在弄什么玄虚?」慕容千秋忍不住从树后闪了出来,指着张长
弓喝道。

张长弓恍若未闻,手中长刀一指慕容千秋,他身后百余帮众,便齐声高呼:
「槽帮好汉杀倭寇,大明江山万万年!杀!杀!杀!」

边喊边朝慕容千秋冲了过来,古津大街宽不足五丈,这群槽帮弟子眨眼便冲
过了大街中线,那十几个军士想上去阻拦,却很快被汹涌的人潮冲乱。

好毒辣的计策!我顿悟对手的用心,心下不由一凛,移花接木加嫁祸江东,
竟是要名正言顺地取我性命!那口号虽然粗俗鄙陋,却有极强的煽动力,不少百
姓拿起了扁担烧火棍冲出家门,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我知道盲从的民众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蚁多咬死象,当年与萧雨寒齐名的
一代豪强乐放天就是死在了一群什么武功都不会的乱民手里。面对这亢奋的人们
如果不知进退的话,就算我和慕容千秋联手,怕也要生生累死了,即便没累死,
在暗中以逸待劳的乐茂盛也绝不让我有丝毫喘息之机,那时再对上四阳珠链,我
只有死路一条!除非现在就远扬而去,否则只有用我的官家身分让那些发烫的脑
袋冷却下来,才是唯一的活命之路。

然而近藤的出现,让我忍不住想冒一次险——宗设是个祸根,今番无论如何
都要把他留下,何况还捎带着个乐茂盛!关键是要让眼下这些无知的人们知道,
我并不是倭贼,而是抗倭英雄王动!对方既然打着杀倭贼的旗号,自然是不愿和
官府作对,事情大有可为。

顾不上理会乐茂盛「四阳珠链」的威胁,我闪身站在了慕容千秋身边,高声
喝道:「住手!我是苏州通判……」

话刚开了个头,我就觉得身子斜后方一道劲风压体,知道有人暗算,暗叫一
声不妙,来不及把话说完,人已鬼魅般地闪向一旁,只见一只拳头大小的光轮从
我身侧掠过,正切进了一名槽帮弟子的胸膛,那汉子闷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事情发生的太快,旁人只看到我从树后闪出来,那槽帮弟子便中了暗器,自
然把我当成了罪魁祸首,一时群情激愤,向我杀将过来。

倒是张长弓似乎认出我来,脸上顿时浮起一层难以置信的表情,脚步也缓了
下来,待身边几个槽帮弟子越他而过,冲到了他的前面,他才反应过来,大声叫
道:「大家住手!是王动王大人……」

几枚激射而来的十字镖打断了他的话头,排在名人榜榜尾的他大概是初次遇
到这种异国暗器,一时应付的左支右绌,再没功夫替我辩解。

我心头大定,看来槽帮不像是反水,倒像是被人蒙蔽了,解释开来,正好变
成我的援军斩杀倭贼。可惜我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张长弓明明喊出了我的
身分,可那些槽帮弟子竟似充耳不闻,依旧呐喊着朝我冲杀过来。

难道这些人都聋了不成?我满心的疑惑,忍不住朝众人头上望去,猛然发现
每个人的耳朵都在白色绷带下高高凸起,像是生出了两只角似的,心下顿时醒悟
过来,原来他们竟都堵上了耳朵,难怪听不到别人说话了。

我既惊讶又好笑,只是我却没时间解决眼下的窘境,暗算我的那枚十字镖力
道十足,自己眼下听力大损,稍一分心,很可能要吃大亏,当务之急,是要找出
这个可怕的偷袭者。

一脚踢飞一个接近我的槽帮弟子,我高声叫道:「宗设,你给我出来!藏头
露尾的,还算什么武士?」

宗设集团中能有这等功力的仅寥寥三几人,近藤已死,华青山又不善暗器,
不是宗设,就是阪本,而发起第一击的自然是宗设的可能性最大。

只可惜我听不到远处的动静,等我转向那枚十字镖的来向时,只看到渐渐围
拢上来的槽帮弟子,发镖之人却不见了踪影,想起素卿告诉我,倭人武士最重视
自己的尊严,便激将起来。

话音甫落,旁边几株梧桐树上的枯枝突然活了过来,紧接着,十数道寒芒划
过夜空,飞向拥挤的人群,人群中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而后面的人看到这诡
异的景象,俱都惊叫起来。

惊叫声中,树上的两个东瀛忍者飞身而下,直扑张长弓而去,几个槽帮弟子
上前阻拦,却被两人手起刀落斩成两段,那以命换命的凶狠刀法一时间震慑住了
众人,让那两人轻易地杀到了张长弓的近前。

我却放下心来,那两贼虽悍不畏死,武功却是稀松平常,刀法剽悍的张长弓
正是他们的克星,对付他们反比对付暗器来得轻松。于是我一边应付着槽帮弟子
的进攻,一边飞快地把仍留在梧桐树上发射暗器的倭贼查看了一圈,却没发现扎
手的人物。

见我和慕容千秋处处手下留情,围攻的槽帮弟子以为我俩软弱可欺,个个奋
勇向前,攻击越发大胆。而我找不到宗设:心中渐生不耐,下手便狠了三分,斩
龙刀一剑刺穿了离我最近的少年肩头。

血花飞溅中,少年惨叫一声,突然仆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慕容千秋心里大概也憋着一口气,又没看清那少年究竟是怎么死的,以为我
开了杀戒,当下不再留情,移花剑陡然快了三倍有余,一伸一缩,两个槽帮弟子
顿时捂着喉咙倒了下去。

眨眼间三人丧命,近前的几个槽帮弟子顿时眶皆欲裂,不退反进,竟似要拚
命一般。慕容千秋则是剑出如风,转瞬间又剑毙两人,槽帮的攻势才逐渐缓了下
来。

在少年倒地的一刹那,我便看到了深深嵌入他后脊梁的那枚十字镖,晓得宗
设是把这无辜的少年当作了挑动众人情绪的工具。

看到槽帮弟子悲愤的眼神和奋不顾身的抢攻,我心中一叹,宗设的诡计到底
还是得逞了!而他这一手不但影响着今晚的战局,甚至影响着今后江湖局势的发
展——死了人,不管有什么理由,慕容和槽帮的关系都要蒙上一层阴影,一旦处
理不当,两家很可能反目成仇。

隐约猜到眼下的一切很可能是大江盟设的局——它可是最大的利益获得者,
槽帮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可怜虫罢了,然而事已至此,再埋怨槽帮个个都是猪脑已
毫无意义。

再说,慕容和槽帮反目同样符合我的利益,算起来我倒要感谢大江盟。何况
倘若能藉机杀了宗设,自己虽然遭到暗算,可并没有亏本,反倒大有赚头,目光
遂如雷似电扫向了少年身后。

总算老天开眼,在一群槽帮弟子中间,我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相
貌平平,个头不高,又穿着槽帮的衣服,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竟差点让我错过
了。

「宗设,拿命来!」我精神一振,大吼一声,挥刀杀去。

不再约束自己武功的我陡然发出的强大气势终于让围攻的槽帮弟子胆寒了,
纷纷朝一旁闪去。宗设却不为所动,当他发现我已经认出他的时候,他甚至不再
游移躲闪,反倒冷冷地望着我,那目光里满是怨毒和仇恨。

眼看离宗设,仅有十步之遥,我猛吸一口气,内力提到十成,斩龙刀横在胸
前,再近两步,就是天魔杀神的最佳攻击距离,就算是神仙,我也要把你的性命
留下!

九步、八步!我双足一点,身子已如大鸟一般腾空而起,可就在这时,我只
觉得左胯一凉,一股寒气骤然逼来!

下意识地在半空中一拧身子,却依旧没能躲过,悄无声息偷袭过来的那口钢
刀,锋利的钢刀带出一蓬血花从我身边划过,才被我一指弹落在地。

宗设眼睛陡然一亮,身形立动,一反手从背后抽出斩马刀,如出闸猛虎似的
直扑过来,眨眼就到了我的近前,斩马刀顺势横劈,快如闪电,竟是要把我一刀
两断!

来不及咒骂华青山——他该是那个卑鄙的偷袭者,斩龙刀奋力斜劈下去,正
和斩马刀砍在一处。可方才为了躲避偷袭,我已经失去了最佳的出手方位,在半
空中又无处借力,力道不足七成,虽然拦住了斩马刀,可刀上传来的那股绝大的
力量却震得我胸口一窒,虎口发麻,斩龙刀更是险些脱手而飞,还好我应变迅速
藉势向后飘去,才堪堪躲开了这要命的一刀。

「这厮的毒伤竟然痊愈了?」

这样的结论让我一下子失望到了极点!按照原先得到的情报推算,解雨的那
一剂毒药至少折损了宗设三成功力,我有把握五招之内摘下他的首级,之后,自
己仍有余力从槽帮的包围圈中从容脱身而去。

可眼下宗设竟然奇迹般地武功尽复,想一对二真刀真枪地杀死与十大不相伯
仲的他,除非他肯配合,而我又肯付出相当的代价,否则,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
成的任务,即便我如愿以偿,也绝逃不过乐茂盛的一箭!

自己竟然打错了如意算盘!

可不容我懊悔,宗设已经如影随形地跟上来,一刀紧似一刀地向我劈来。

他刀法极似连家拔刀诀,直来直去全无花巧,却是迅疾如雷,又占得先机,
竟逼得我一连防守了七刀,却无法攻出一招!而这七刀攻防虽然都是刀法中最简
单的劈相挡,却凶险无比,饶是我和宗设功力深厚,都架不住这生死相搏的巨大
消耗,霍霍刀光中已是汗珠飞舞,喘息声不绝于耳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鲜血正不住地从左胯伤口渗出,那道伤口虽不深,却足有
半尺长,越是发力,血就渗得越快,而左肋的箭伤也针扎一般的疼痛,还要一心
二用提防华青山,知道再让宗设这么攻下去,迟早要落败而亡。

而慕容千秋那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竟没有跟上来助我一臂之力,心里
紧张得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好在当初为了混入大江盟,我曾在拔刀诀上下过一
番功夫,对破解拔刀诀颇有心得,使出弹荡两种奇妙手法侵消着宗设的刀势,斩
马刀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地减弱下来。

宗设似乎有所察觉,第八刀虚晃一招,刀法陡然一变,斩马刀似慢实快地在
夜空划出几道光痕,仿佛如丝秋雨飘了过来,肃杀而缠绵。

「你喜欢雨?好,我陪你!」

我心头大定,虽然宗设这路刀法从没见过,可师傅说过,我心思玲珑,对付
我,那些精致巧妙的招数反不如简简单单的一劈一刺来的管用,不假思索地一抖
手腕,春水剑法的绝招「小楼一夜听春雨」便潇洒而出,一下子就把那雨丝搅得
纷纷乱,顷刻间攻守易位,我竟一下子占得了上风。

我甚至还有闲暇观察周遭的情况,大概是宗设的装束,迷惑住了一干槽帮弟
子,弄不明白自己的帮会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绝顶高手,于是每个人的脸上都
写满了惊奇,只是这等高手对决是丝毫没有弱者插手的余地,他们只是团团围住
我和宗设,一边小心戒备,一边犹豫着替似乎是自己人的宗设呐喊助威。

人群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无法得知慕容千秋眼下的处境,只是从树上倭贼发
射的暗器路线看,那些可恶的倭贼明显是想误导槽帮,而耳边传来槽帮弟子的一
声声怒喝也证实,慕容千秋正陷入了围攻中,和槽帮的误会想必是越结越深了。

这张长弓难道是死人啊!我心中疑窦复生,就算慕容千秋满脸血污,张长弓
一开始没认出他来,可打到现在,他也该知道慕容千秋的身分了,虽说槽帮弟子
都莫名其妙地堵上了耳朵听不到声音了,他必定还有其它方式指挥众人,那两个
倭贼又不是他的对手,现在早该空出手来了,怎么还不制止自己的手下?

再说,这么大的行动,身为帮主的李展岂能置身事外?可他人哪?

宗设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似乎没料到自己的变招非但没有取得出其不意的效
果,反倒落了后手,三招过后,眼看斩龙刀的光芒越来越盛,他突然大喝一声,
竟不顾刺向自己胸膛的一剑,把绵绵秋雨化作狂风暴雨,斩马刀径直斩向了我的
脖颈,竟是要与我同归于尽!

我心中顿时大骂宗设卑鄙无耻,却不得不承认,这卑鄙无耻的打法却正是扭
转战局的唯一途径,想来宗设也猜到了,正享受着奢华人生的我绝不会和他性命
相搏。

只是就想这么轻而易举地抢得先机,宗设你未免太小瞧人了!

鬼魅般地向前跨了一步,斩龙刀却是由繁化简的当胸一剑,这一剑运行的轨
迹几乎和杭州灵隐寺魏柔的那一剑「心香一瓣」一模一样,可在不动明王心法催
动下的这式隐湖心剑秘招却有着超乎我想象的绝强威力,我受损的耳朵竟然听到
了「嗤嗤」的破空声,甚至隐约看到斩龙刀刀尖似乎闪烁着豆大的剑芒,刹那间
我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宗设不闪躲的话,这一剑绝对会要了他的小命,而
斩马刀却伤不了我分毫!

宗设果然识得厉害,被迫侧身,斩龙刀遂带着一溜血光倏地从他胸前划过,
只是我全力发出的这一剑丝毫没有变招的余地,明知道宗设勉强劈向我后颈的那
一刀力道弱得可怜,却根本无力回挡,只好顺势向前冲去,脚下施展幽冥步,又
顺手拉了个槽帮弟子当挡箭牌,这才转过身来,硬接硬挡住宗设调整之后一口气
劈出的三刀。

故技重施又刺中了宗设两剑,可局面却一下子凶险了万分。宗设固然血透衣
衫,一刀弱似一刀,可他不要命的打法却让我不得不付出十二分的力气,而我临
阵自创的魔门版「心香一瓣」又太耗内力,两人刀来剑往不过五个回合,内息已
消耗了大半,到了贼去楼空的边缘。所幸宗设情况似乎更差,大量的失血让他脸
上全无血色,刀法也有些散乱起来。

「再打下去,宗设想逃都没得逃了,就算自己少不了要重伤一场,可他必死
无疑,难道……」猛然想起暗算我的华青山,我顿时明悟于心。

放过了宗设几个明显的破绽后,我终于祭起了天魔杀神。

斩龙刀不出所料地击溃了斩马刀的防守,顺势劈在了宗设的肩头。宗设突然
怒目圆睁,大吼一声,舍了兵器,双掌闪电出击,一下子钳住了斩龙刀。

「你要,那给你好了!」我冷笑一声,紧握刀柄的手突然撒开,身子疾速朝
一旁闪去,果然就见一大一小两只钢圈飞驰电掣而来,一左一右,重重地砸在了
宗设的胸口!

那锋利的钢圈似乎正好切开了宗设的心脏,他「呵呵」两声,脸上浮起一层
古怪的表情,随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见宗设终于授首,我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仰天大笑起来。

长笑声中,我鼓起余勇。拔出新月一文字,一指正要逃之夭夭的偷袭者,高
声喝道:「华青山,你这个认贼作父的败类,还不赶快束手就擒!」

那人正是我一直苦寻不到的华青山,宗设胸前那对日月乾坤圈已经将他的身
分暴露无疑,他如丧家之犬一般仓惶向人群中钻去,甚至来不及收回自己赖以成
名的兵器。

我仅追了两步便知道,单凭我一己之力,怕是拿不住这厮了,和宗设的一场
搏命厮杀几乎耗光了我的内力,丹田里空荡荡的余下的功力尚不足平素的一成,
倘若华青山知晓我的状况,就不是我抓他了,反倒是我要小心自己别虎落平阳被
犬欺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出我的外强中干,华青山蓦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死死盯着我的眼睛,脸上的畏惧竟然一扫而空,只是那张原本温文尔雅的脸却变
得狰狞起来,半晌,他突然仰天狂笑。

「认贼作父?笑话!我本来就是日本人,何来认贼作父!」

「哈,我倒忘了你娘是倭人了!」我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偷偷调理内息。

「倭人!」我的话似乎一下子触动了华青山的要害,他脸颊不由自主地抽搐
起来:

「所有的日本人都被你们叫作倭人,所有的日本人都被你们当作倭贼!我娘
亲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到头来还是惨死在你们这些中华上国礼义之邦的汉人手
里,只因为她是倭人!天理何在?试问天理何在?」

他声嘶力竭地叫道:

「说我是汉奸,我呸!我是日本人,日——本——人!」

我一时愕然无语,我不知道怎样的仇恨才能把一个生于大明长于大明的汉人
活生生地变成了一个倭人,可我隐约察觉到,这和我前任的前任有关,为了打击
当时如日中天的快活帮,官家无所不用其极,利用华青山之母的倭人身分来制造
快活帮副帮主华不为和极端仇视倭人的帮主萧雨寒之间的矛盾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情,华氏之死也就顺理成章了。

「辣块妈妈的,你这汉奸倒他你你的有理了!」

慕容千秋终于从人群中杀了过来,大腿上两枝入肉三分的雕翎箭和他蹒跚的
步伐让我明白他为何来迟了。

听到华青山的嘶吼,不知内情的他愣了一下,旋即怒骂道:「你他妈吃谁的
喝谁的,谁把你养大的,谁教你武功的,好么,倒反咬一口了!丧天良的东西,
养只狗还知道护主报恩哪,你他妈连畜牲都不如!」边说边举剑冲向华青山。

明晃晃的移花剑让华青山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眼中倏地闪过一丝惧意,返身
就逃,连头都不敢回一下。槽帮弟子虽然弄不清他的身分。却因为他穿着槽帮的
衣服,便纷纷让路,把正杀得一个倭贼几无还手之力的张长弓让了出来。张长弓
见我紧追华青山不放,眉头一皱,突然舍了自己的对手,一刀劈向了华青山。

已是惊弓之鸟又失了兵器的华青山发挥不出自己一半实力,竟被在名人录上
比自己足足低了四十位的张长弓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没过五招,就被对手一指点
中膻中大穴,顿时委顿在地。

我心情一松,只觉得浑身无力,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强打着精神,我一拱
手:「张帮主,多谢了,把人给我,你赶快制止手下,别再打了!」

此时槽帮弟子早被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待张长弓吩咐,大多已经停
下手来,面面相觑。倒是张长弓一脸茫然,然后好象恍然大悟,飞快扯下头扎,
取出耳中堵物,拎着华青山走过来,将人扔到了我的近前。

「大人,敝帮得到线报,说有倭贼,却没想到是您……」

他神情颇有些紧张,说话就有些词不达意,听着倒像是我交通倭寇似的。

我气得哭笑不得,指着华青山道:「张帮主,难道你们槽帮没收到官府的海
捕公文吗?……收到啦!那好,你仔细看看,他究竟是谁?」

张长弓蹲下身子,看了几眼,诧异道:「咦,好象是华青山,可他……怎么
没气了?」

我一愣,虽然我巴不得华青山早死早投胎,可也要等我问清楚他和乐茂盛是
如何勾结的才可以去死,便连忙俯下身去。

刚凑到近前,华青山紧闭的双眼突然大睁开来,蜷曲的右腿猛然踢出,直取
我的小腹。

「陷阱!」我心中方生警兆,却见张长弓右臂陡然一挥,反手就是一刀,大
刀竟直扎向我的胸膛!

变生肘腋,我浑身寒毛一下子都竖了起来,左手如挥琵琶拂向张长弓那致命
的一刀,原本已近油尽灯枯的我也不知道从哪儿生出的力气,一掌击在刀脊上,
竟将大刀生生拂了出去,可华青山那快似奔马的一腿却怎么也躲不过去了,我只
觉一股大力直撞上小腹,仅存的内息被这重逾千钧的一脚完全踢散,喉头不由一
甜,人顿时飞了出去。

「想不到我王动竟命丧宵小之手!」试图控制住自己落地的姿势,却发现手
脚俱不听使唤,知道自己武功尽失,再没有力量抵挡紧追而来的华张两人,心头
一凉,人已极其狼狈地摔向地面。

只是在落地的一刹那,我突然听到一声撕肝裂肺的惊叫,那惊叫满是恐惧、
绝望与哀伤,让我心房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在迅速地由远而近的惊叫声中,一只
穿着白色绣花鞋的三寸金莲带着一缕熟悉的香风从我眼前滑过,重重地点在张长
弓的太阳穴。人影相错,华青山脖颈上的一枝凡自颤个不停的雕翎箭映入眼帘。

然后,我浑身一震,眼前的一切尽数没入黑暗之中。

第七章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似是而非、光怪陆离,只是我记不清究
竟梦见了什么,只记得一声绝望的惊叫——那声音我实在刻骨铭心。

「别情,我服了你了,真的服了你了。」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慕容千秋那
张贴满了膏药的谄笑胖脸:「魏姑娘天仙一般的人物都为你谪落人间了,你可真
不愧是江湖头号……」

「她人呢?」我打断他的话头,眼珠逡巡了一圈,只看见慕容千秋一人,却
不见佳人芳影。

「回隐湖了。」慕容千秋边说边递给我一只香囊:「喏,这是弟妹留下的,
说里面有她师门秘制的疗伤圣药九九回天丸,一天九丸,连服九天——她可是真
担心你,就是脸皮太薄,辛垂杨几句话,就让她乖乖跟着走了,我本想拦着,可
转念一想,这是你的家事,我这手不好伸啊!」他脸上有些悻悻,想来辛垂杨没
给他好脸色,偏偏我的命又是人家救的,倒也发作不得。

「慕容,给我个面子,我不想把阿柔的事情弄得满城风雨。」

魏柔想必早在镇江了,甚至住处都很可能在馆驿左近,但她显然没有辛垂杨
那般畅通的消息来源,也就不知道我已经到了镇江,能够适时出现,或许还是拜
倭贼炸药所赐,而辛垂杨瞒下我的行踪,让我好不容易产生的一点好感顿告烟消
云散。

她走得也不安心吧!我边想边接过香囊,熟悉的淡雅香气扑鼻而来,勾起我
心底一缕柔情。打开香囊一看,里面是只精致的小瓷瓶,想必装的就是回天丸。
魏柔明知道我有雪莲玉蟾丸却仍将它留下,自然是不放心我的伤势。

一提内力,立刻察觉出丹田里,残留着一道微弱的真气,知道这是魏柔留下
的,慕容千秋说,她在替我包扎伤口治疗内伤后才悄然离去,默运内力一周天,
真气虽弱,但在七经八脉中的运行还算顺畅,惟有几处,不为人知的奇脉尚显艰
难,想来是魏柔不熟悉不动明王的调息路线,不敢贸然相试的缘故。

这丫头知道疼人了,我摸着包扎得整整齐齐的绷带,心底涌起一丝甜蜜。

隐湖本就没想把魏柔培养成一个讲究妇德妇容妇功的深闺中人,她的女红还
是跟宋三娘学的,且不过学了半日而已,是典型的心灵手不巧,这绷带末了扎出
的一朵花该费了她不少功夫吧!

出了会神,我运气试起了那几处奇脉,不动明王心法能有如此威力,倒有一
半功劳要记在它们头上。出乎我的意料,它们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般瘀结堵塞,
我不由得怔了一下,旋即醒悟过来。

这想必就是易筋经的功劳了!我感慨万千。和少林寺固然是利益之交,但少
林总算清楚我的价值,虽说限于寺规,无法将易筋经传给我,不过对我开放的其
它绝技已足以让我管窥到易筋经的奥秘。

在京城我已经试着将易筋经和不动明王心法融合在一起,出京拜访少林后,
新心法更是渐渐成型,只是勤修苦练了一段时间,不见成效,我的信心都有些动
摇。

如今看来,自创的新心法进攻威力未必强过不动明王心法,但却是天下数一
数二的保命功夫——华青山那一脚重创我的丹田,若是用不动明王心法调理,少
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复原,而依靠新心法的神奇和魏柔的襄助,眼下内力业已
恢复了五成。

按下对佳人的思念,我起身洗盥了一番。这是一座充满了铜臭气的宅院,一
切都俗不可耐,而慕容千秋也一身暴发户的打扮,看着比他那副听月阁老板的面
孔还低俗了许多,进进出出的内堂使唤丫鬟粗鄙得还不如慕容府上的烧火丫头,
眼前的这一切让我明白,这里定是慕容的一个秘密据点。

「昨晚上的事情太蹊跷了,我不得不防。」

慕容千秋细说起我昏迷后发生的事情。辛垂杨和魏柔在我最危急的时刻突然
出现,魏柔急于救我,结果一脚要了张长弓的性命,而华青山则被说是闻讯而来
的乐茂盛一箭穿喉。

「我本想把你送回馆驿,可乌德邦那混球非要找我问话,而乐茂盛就住在你
隔壁,我岂能放心?便和弟妹一道把你偷偷送到这儿来了,想必眼下镇江府正在
全城搜捕我哪!」迟疑了一下,慕容千秋又将信将疑地问道:「别情,你说乐茂
盛勾结倭贼,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不容置疑地道。

「这么说,暗杀你的那几箭都是他射的?」慕容千秋眨了眨小眼睛,目不转
睛地望着我,斟酌道:

「可我看那箭法很像魔门九天御神箭法中的九阳珠链……」

「殊途同归罢了。」我明白慕容千秋在试探什么,乐茂盛是武承恩的弟子,
倘若那真是九阳珠链,武承恩的身分则呼之欲出。朝廷虽然下反对官员修炼武功
强身健体,却也没明确支持,怕的就是为官者和江湖的关系过于密切,更何况魔
门的名声实在不佳,我不想再给武承恩带来什么麻烦,遂道:「军中重弓骑,自
有一套弓术。」

慕容千秋目光闪烁,显然不太相信我这番说辞,不过他并没有怂恿我去揭穿
乐茂盛的真面目。华青山和张长弓的死,已经让我失去了证明乐茂盛私通倭贼的
最直接也是最有力的证据。我也知道,想从槽帮这里打开缺口耗时耗力,何况目
前我尚无余力顾及此事。

可转念一想,既然宗设已死,乐茂盛是否私通倭贼已无关紧要,而他背后的
主使者,不外乎丁聪等几个政敌和江湖那几大豪门,不管有没有乐茂盛,这些势
力都是我要打击乃至毁灭的对象,当务之急倒是要尽快除去乐茂盛这个祸害了,
倘若真去证明他私通倭贼,反而会让武承恩的名誉受损。

于是我一面打定主意,准备将昨晚发生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通知竹园、京城
得意居、众师娘以及武承恩沉希仪以防万一,一面在心里宣判了乐茂盛的死刑,
嘴上却转了话题,问道:「槽帮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走那会儿,镇江卫已经将局面控制住了,只是张长弓的几个心腹,负隅顽
抗,都被抓了起来。」

慕容千秋没敢多问,顺着我的话题道:「听槽帮弟子说,张长弓昨晚召集人
手,说接到线报,有倭贼要大闹镇江,槽帮要保家卫国。又说贼人中有妖人会用
声音魔功迷惑人的心智,故而大家都堵上了耳朵,进退完全看张长弓的手势。」

言罢,他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别情,我原本很看好张长弓的,
在他身上也下了不少功夫,没想到他竟是大江盟的卧底!」

「这么说来,他反而不太可能是大江盟的人。」心思转移到张长弓身上,这
个谜一般的人物也颇让我头疼,沉吟片刻,才道:「换作你是大江盟的卧底,有
机会打入慕容世家,你会拒绝吗?」

慕容千秋的心思我洞若观火,他巴不得把一切罪名都推到大江盟头上。可张
长弓究竟是什么来历,我一时也找不到答案,而其中的关键自然是他为什么非要
置我于死地。

宗设有杀我的理由,虽然在我看来,他这种同归于尽的自杀式复仇未免不划
算得近乎儿戏,武功尽复的他若是能耐下心来,很可能打我一个措手不及,以最
小的代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乐茂盛同样有杀我的理由,夺妻之恨,这可是每个
男人都无法忍受的耻辱,足以让人失去理智。

如果张长弓是这两人的同党,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剩下的只是要深挖宗
设和乐茂盛之间的秘密。然而,出身寒门的张长弓身世却是相当清白,他师傅顾
海是湖广道上的成名人物,虽然名气远不如自己徒弟,可那套「血战十刀」的确
是他传给张长弓的,只不过天分甚高的张长弓把它练到了顾海无法企及的高度罢
了。

师徒二人都是湖广黄州人,那里根本没有倭贼出没,说他是宗设的人,自然
相当牵强,何况素卿和宋廷之也说,宗设虽然很想在中土收买拉拢江湖中人,却
极不成功,至于华青山和赫伯权完全是特例——华青山的母亲本来就是倭人,而
赫伯权则是被丁聪所迫。

于是我很快就把宗设排除在外,张长弓和宗设应该只是合作而已,绝不是什
么隶属关系。而他来江东进入槽帮不过两年,似乎也很难和乐茂盛结下如此深厚
的友情——昨晚他的所作所为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而事实上他果然为此丢了性
命。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江湖客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这是每个江湖
汉子应有的自觉,可无论如何,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倘若是乐茂盛说动了张长
弓,那么他到底下了多大的本钱,让张长弓甘愿为他两肋插刀呢?

我突然想起慕容千秋方才的话,慕容千秋是个很慷慨的人,为了拉拢张长弓
开出的价码定是相当诱人,然而张长弓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面对一个富贵不能
淫的汉子,乐茂盛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来得到并维系他的忠诚吗?

不过,不管张长弓是隶属于哪派势力,他的身分却是槽帮的副帮主,想削弱
乃至瓦解槽帮的势力,这是一个绝佳的借口。只可惜眼下已是日上三竿,离事发
足有四个时辰,足够让在镇江有着深厚官场人脉的李展上下打点,把一切责任都
推诿到张长弓的身上了。

「槽帮这么大的行动,身为帮主的李展岂能不知?昨晚的事他难逃其咎!」

「大人,窃以为,或许眼下并不是追究槽帮责任的最佳时机。」

我话音甫落,却见门帘一挑,昨晚一去不复返的隋礼施施然走了进来,进屋
便深施一礼:「不才有负大人和东主的厚望,未能请到援兵,反累大人和东主受
惊,实是罪该万死!」

慕容千秋见我脸色有些不豫,连忙解释道:「隋先生出龟鹤楼没多久,就被
槽帮弟子扣押了,直到今早上槽帮大乱,他才得以脱身。」

「扣押不才的槽帮弟子并无害人之心,只是在执行张长弓的命令,张说,东
主涉嫌勾结倭贼,只因没有证据,故而先行扣押。而不才在槽帮听到消息,说李
展昨夜大醉,早晨还是范大人,把他从被窝中拎出来的,对旷晚的一切他一无所
知。」

我冷冷望着隋礼,却一言不发。

隋礼讪笑了两声,道:「当然,知与不知,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明白。不过,
这却给了我们一个缓和关系的借口。」

「倘若李展并没有反水,他最怕的就是东主误会他,而昨晚之事又落下了口
实,镇江卫可以名正言顺地镇压它,事实上,镇江卫已经开始抓人了,一旦大人
和东主抛弃他,槽帮覆灭指日可待,那李展反水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就算他反水了,现在也该明白,大江盟是拿他当枪使,哪像我们东主这般推
心置腹地待他,他怕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倘若槽帮覆灭对大人、对东主有利的话,我们自然可以顺水推舟,可如此
一来,东主不仅少了一个强援,而且槽帮不甘束手就擒,势必要竭力反抗——拉
起造反大旗,李展是绝没有这个胆量的,可经营槽运这么多年,跟几任槽督都有
着不清不白的关系,完全可以上告打官司,而它弟子众多,无法一网打尽,像白
大人那样以霹雳手段处置南海剑派的方式在槽帮身上很难行得通,最后必然演化
为庙堂之争,对大人、对东主都无益处啊!」

慕容千秋频频点头,显然隋礼已经说动了他,而我冷静下来,也明白槽帮的
覆灭至少目前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一旦镇江出现真空,我一时还没有力量来占据
这个要冲,反倒便宜了别人,索性先让槽帮多活几日。

不过,藉机削弱槽帮的实力却势在必行,否则,日后很可能成为我驾驭镇江
的绊脚石。和慕容千秋、隋礼商议了一番,我遂秘密拜会了乌德邦。

见我无恙,乌德邦自然喜出望外,而沉希仪的面子和两万两银票也让他痛快
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李展交由镇江府看管,严加搜捕除李展之外的槽帮中高层
干部,并放出风声,说槽帮勾结倭寇,以动摇其基层弟子对帮会的信心。

临告辞前,我似乎无意中提起了乐茂盛,乌德邦不虞有他,说乐正在府衙做
笔录。匆匆赶往镇江府衙,却不见这厮身影,花了二十两银子才打探出来,他和
田见明几人刚刚离去不久。

一路追了下去却是往东门而去,我很快就猜到,乐茂盛定是想逃离镇江了!

这厮倒是属耗子的!我心中不由暗骂,一时踌躇起来,本想易容在城里狙杀
了他,不成想他竟然溜得这么快。而到了城外,弓箭可以尽情发挥,面对乐茂盛
和他四个部下五张强弓,仅剩五成功力的我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

看来只能让六娘想办法在半路狙击他了。我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决心调整计
划。乐茂盛的马再快,也快不过老马车行的八百里加急,六娘应该有充足的时间
做准备,等乐茂盛到了苏州,六娘加上竹园众女特别是解雨的暗器,完全有能力
把他留下。

东门便有老马车行的门面,送出八百里加急密函后,我尚不死心,想试试能
不能找到合适的出手机会,遂出了镇江城。

城外不远处茶棚里一个焦急张望着城门进出行人的小伙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认出他是随萧光一道来镇江的魔门弟子郭太平,心头不由一动:当初给萧光的
命令,是两日后在此汇合,莫非他发现了什么不成?

打出魔门秘传的手势,郭太平这才认出我来,一边好奇地望着我的脸,一边
小声禀告:

「教主,属下等在城南三十里的桃花坡,发现了一队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共
十三人,眼下正落脚于桃花坡的一个小客栈里。这帮人行踪诡秘,不像是要去应
天参加茶话会的样子,萧师兄怀疑是倭贼的同伙,怕打草惊蛇,便让属下和王子
杨王师兄一道回城请示教主,要不要先解决了他们。可王师兄进城已经两个多时
辰了,却不见他回来,属下都快急死了!」

「城里出了点事,子杨找不到我,自然没法出城,你不必担心。」见郭太平
焦急之情溢于言表,我心中颇感宽慰,魔门弟子本就没有多少,我自然希望他们
能亲爱如兄弟,携手一致对外。

略一沉吟,交待茶棚老板几句,吩咐郭太平跟我走,遂打马如飞,直奔桃花
坡。

桃花坡是南下苏州的必经之地,这条官道也是通衢的大道,只因已是数九寒
天,路上行人少了许多,且多是结伴而行的商人,还有零星北上的江湖汉子。行
商们见有马匹狂奔而来,俱都连忙躲到路旁,一脸警惕之色。

顿饭工夫,转过一片树林,远远便望见桃花坡了。坡上好大一片桃树,坡顶
十几户人家错落有致,坡下路旁几间瓦房简陋而整洁,正是中午时分,坡上坡下
炊烟缭绕,缭绕的炊烟,就像正午和煦的阳光,让那些在寒冷冬日里依旧为生活
而四处奔波的行人倍感温暖。

「教主,那十三个江湖客昨夜就住进了桃花客栈,至今尚未离开。」与我汇
合一处的萧光指着路旁那几间瓦房,介绍着侦查到的情报:「其间,共二百九十
七人在客栈歇过脚,十六人仍在店中,其中有三个是自己弟兄,而最近的一批客
人,是半刻钟前刚进客栈的六个军爷。」

「嗯?那为首的是不是个国字脸的千户?」我把乐茂盛的模样形容了一下,
萧光点头称是。

我心念电转,桃花客栈固然是歇脚的好地方,可那是针对靠两条腿走路的穷
苦人来说的,像乐茂盛这样骑马的行人,绝大多数都是在离镇江六十里的丹阳打
尖歇息,乐茂盛在此逗留,是因为正好到了吃饭时间,还是和那十三个江湖客有
关呢?

「小光,方便联系桃花客栈里的弟兄吗?」

「方便。」萧光道:「客栈是桃花村李柱开的,他爹李有时是此地保甲,就
住在坡顶,已经被弟兄们控制住了,让他往客栈里传个话不成问题。」又说李老
头一副死倔的脾气,多亏了一块锦衣腰牌才把他摆平,而怕弟兄们在客栈待久了
引起那帮人的怀疑,萧光每次只派三个人进客栈,待上一段时间便撤出来到坡上
李老头家休息,客栈则另换一批新面孔,眼下已是第三批,也是他所能派出的最
后一批了。

「很好!」我赞了一句,萧潇的这个远房侄子看来很有些智谋,值得下功夫
培养,转头对郭太平道:「你让李老头传个话,务必严密监视那六个军人,查清
楚他们和那些江湖客究竟是不是同党,另外,告诉他们小心点,对方是高手。」

郭太平应声而去,我又问萧光还查出什么别的消息没有。

萧光摇摇头:「这帮人谨慎得很,彼此之间很少交谈,仅有的几句说的又是
方言,听不大懂。」迟疑了一下,又道:「听苟师弟说,这些人说的好象是湖州
话,不过,他也拿不大准。」

我心里猛的一跳,湖州,江湖可是有两大势力的老巢就在湖州啊!几乎本能
地,我认同了我那位苟师弟的说法。

湖州富庶,不少门派在此设有分舵,或是开办镖局武馆,其中实力最强的当
属大江盟。不过由于百花帮是本地帮派,背后又有练家暗中襄助,已有和大江盟
分庭抗礼之势,只是大家同属大江同盟会,彼此间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各的道,
各赚各的钱,余下的,除了个别如隐湖之外,绝大多数是在两者的夹缝中求得生
存。

道上出现湖州口音的江湖客不足为奇,不过一伙十三人,他们隶属的势力范
围已经大大缩小了:隐湖率先被排除在外,除了李思,似乎并没有迹象表明隐湖
还有其它男弟子,特别是人数竟有十二人之多。

同样很快的,大江盟也被我从嫌疑者的名单中剔了出去。那帮江湖客的举动
大是可疑,他们要干的,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每到年关岁尾,抢劫杀人之类
的坏消息总是特别多,且不说大江盟有没有做这种蟊贼勾当的必要,就算有,这
种见不得光的事情无论是齐放还是齐小天都该动用目己的心腹才对,绝不会犯傻
把事情交给湖州一群外乡人。难道是练家?得出这个意外结论的同时,我深深迷
惑起来。


第八章

「老板,弄桌上好酒菜,顺便把马喂了,我们公子还要赶路。」郭太平一进
桃花客栈就大声嚷嚷起来。

那帮江湖客的身分让我改变了原来的计划,通知众人会合后,给大家简单易
了容,让那个名叫苟可望的带着五个人化装成当地村民的模样,以送柴火、送草
料等名义潜入客栈,我则带着萧光、郭太平扮作行人来客栈打尖歇脚。

「来了——」随着长长的吆喝声,一个憨厚而不失精明的汉子一溜小跑跑了
过来:「三位爷来得正好,俺浑家做的狮子头刚下屉呢!正好下酒。」

可他看到几人身后的马匹,却顿时傻了眼:「三位爷,不是俺李柱推搪,哪
儿有把生意往门外推的道理不是?可俺客栈里实在没草料了,今儿也不知怎么那
么邪乎,平日里难得见个骑马的爷,今儿却呼啦一下子来了十几个,草料早吃光
了,这不,头前来的几个军爷的马食还没个着落呢!」

正说着,客栈前厅里快步走出两个汉子,瞄了我们一眼,便取了马匹匆匆出
了客栈。

「好象是那十三人中的两个。」萧光压低了声音道。

我点点头。我一眼便看出那两个人都是练家子,武功虽说比不上郭太平,却
也相差不远,在江湖也算得上是个好打手。两人一上官道,立刻分开,一前一后
向北而去,看上去似乎是被派出去的探马。

嗯?这探马早不派晚不派的,偏偏乐茂盛到了没多久就派了出去,中间莫非
有什么关联?我心里暗自揣摩起来。

那边郭太平则给李柱出着主意:「你没草料,附近村子总该有吧!打发人弄
点回来,价钱好说。」

李柱似乎就等着这句话,闻言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又热情地把人请进了屋里。

客栈吃饭的前厅不算宽敞,只有六张桌子,其中四张已有了客人,墙角是几
个行脚商人,曲泽等三个魔门弟子,则占了中央一桌,旁边是五个江湖打扮的汉
子,而靠窗却是乐茂盛手下的那四个百户正陪着田见明饮酒猜拳,几个人都没穿
官服,自然不必顾忌自己的形象,郑七四人更是谀词不断,田见明已醺醺然酒半
酣,一双色眼不时瞄着那群行商中的一个风骚女子。

乐茂盛呢?我一边落坐,一边飞快地打量着前厅一圈,却没发现他的踪影。

收回目光,听曲泽他们正聊着即将举办的茶话会,不由暗赞了一声,像他们
那点功力,在有心人面前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练过武的痕迹,遮遮掩掩的反惹人生
疑,不若大大方方地摆明自己是个江湖人,对方纵然警惕却不大会刻意提防了,
就像他们旁边那五个汉子,目光基本上都落在了自己一行人身上。

这五人该是那帮江湖客中人了,我极富技巧地观察着他们,一边衡量着他们
的武功深浅,一边试图寻找证据来印证我的判断。

这几人的衣着极其普通,看不出什么异样,连桌上的腰刀都是江湖最常见的
样式,只是刀鞘是用很值几两银子的上等轧花黑牛皮硝制的,想来他们手头并不
紧张。因为坐着的缘故,我很难准确推测他们的武功,不过想到做探马的大多是
同伴中武功较好的人,那么这几人的实力高也高不到哪儿去。

「一对一,郭太平、曲泽他们稳占上风,倘若未曾露面的那几人当中没藏着
什么高手的话,这一仗倒是稳操胜券了。」我暗自盘算着。

萧光说,除了领头的那人看起来似乎有些扎手之外,余者皆不足为虑。可萧
光自己的武功仅仅刚入流而已,他还没有能力来判断一个高手特别是名人录前五
十位高手的武功高低,情报的准确性自然要打上折扣,而我带着内伤,茶话会又
近在眼前,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李柱很快张罗了一桌酒菜。就像许多街边小店,曾给我带来无数惊喜一样,
这桌卖相不佳的酒菜却是一流的好手艺,连皮狗肉火候把捏得恰到好处,皮烂肉
酥,咬上一口便满嘴流油,端得鲜香无比;号称一刀不斩的狮子头肥而不腻,入
口即化,几不输于家乡山水阁的大厨动用无数精材实料精心炮制出来的蟹粉狮子
头;就连那一海碗梅干菜炖豆腐,都炖得有滋有味,让人食欲大开。

郭太平饿了一上午,见我动了筷子,他立刻狼吞虎咽开动起来,不大一会儿
狗肉便下了一半,狮子头也少了三只,一旁伺候着的李柱看着高兴,又让浑家端
来了一大盅狗肉汤,郭太平也不客气,捧着汤盅,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末了,一抹嘴,见李柱还站在身边,郭太平便一瞪牛眼,道:「嗳,我说老
板,你不去张罗草料,站这儿做甚?」

李柱讪笑着说草料已经支人去取了,不过要等上小半个时辰。

萧光闻言,眼珠子一转,停箸请示我道:「公子,既然一时走不了,那就干
脆歇上一会儿,您说哪?」

见我点头,他又问李柱道:「店家,可有住的地方?」

「有有!」李柱连声应道。

萧光又问屋里有火盆没有,李柱说屋子都是学北地人家修的火炕,热乎着哪,
我便说那干脆把酒菜挪到房里去吃,省得在大厅里挨冻受罪。于是李柱领着我们
穿过柜台旁的一扇小门,来到了后院。

一人多高的土墙围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北边是一溜八间平房,就是客人
的住处了。房前栽着几株枣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想来春天花香,秋日果香,
路上行人少不得驻足一番,只可惜眼下冷风刺骨,院子里自然是空无一人。

「东边五间都住了客了,余下三间爷您看住哪间?」

「别把头就成,把头的屋子冷。」

我看似漫不经心,暗中却提起了全身功力。虽然受损的内力大大削弱了我六
识的神通,不过我还是听到东边把头的两间屋子里传出说话的声音,只可惜听不
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大概是察觉到有人来了,说话声都戛然而止,而数道
警惕的目光落在了我和萧郭两人的身上。

我并不担心有人能识破我的身分,李岐山的那张人皮面具加上唐门出神入化
的易容术,怕是连竹园诸女都无法一下子认出我来,何况乐茂盛只知道我受伤昏
迷,绝不会想到我竟然恢复得这么快。

只是,往日里能清晰地分辨出屋内每一个人呼吸的耳朵眼下却只能听清楚呼
啸的北风,我暗叹一声,放弃了用六识搜索乐茂盛的企图。

「教主,属下昨夜已经打探过了,那帮江湖客住的是东边三间,那么紧挨着
咱们的这两间,会不会就是乐茂盛六人的住处?」李柱刚走,萧光便小声说出了
自己的判断。

「倘若如此,或许有些麻烦。」我沉吟道,乐茂盛匆匆离开镇江,却在城外
三十里住了下来,若和自己一样,只是为了临时歇脚,倒还说得过去,否则,就
极其可疑了。

郭太平贴着东墙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突然跳上火炕,随后从怀中掏出一
件物事,半尺长,小指粗细,一头似乎是个丁字把手,另一头则像是盘旋在一起
的毒蛇尾巴,通体黝黑,该是精铁铸就。

他选了个靠近墙角的位置把那件物事压在了木板墙壁上转动起来,木屑立刻
沿着墙壁扑簌簌地滑落下来,须臾,那东西便旋进了小半寸。他轻轻把家伙事儿
抽出来,指头在钻出来的洞眼里转了几圈,把木屑清除干净,又从怀里掏出了另
一件物事,比方才那件细了些许,却是中空的管子,前端更是一圈锋利的刀刃,
中间则是筷子粗细的一段螺旋铁丝,他把这东西塞进洞眼,转了几下,猛的一抽
一块薄薄的木头圆片便被带了下来。

「成了!」他凑近洞眼看了一眼:「萧师兄说得没错,这正是乐茂盛他们住
的地方。」边说边把位置让给了我。

屋里自然是空无一人,我的视线很快落在了炕上一把黑色长弓上,那正是乐
茂盛的拿手兵器。

乐茂盛哪里去了?前院没有,房里也没有,难道他真的和那帮江湖客心下狐
疑间,隔壁的门突然被推开,风风火火闯进一个陌生的汉子,他根本没看屋子里
的摆设,径直朝这道木板墙走来。

我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图,与此同时,我也明白,自己的猜想已经证实。

「……哼!乌德邦真是枉称名将,军纪竟如此之差!连老子的银子他也敢收
回去看不参他一本!」我边说边给郭太平使了个手势,示意他把那木塞子塞回原
处。

「可听说他是沉希仪的心腹,而沈希仪圣眷正隆啊!」萧光按照我事先吩咐
照本宣科地道。

「沉希仪再威风,也比不上咱们大哥锦衣……」

我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郭太平的话头。

「告诉你几遍了,不许提自己身分!你是不是想回去啊?」

「属下该死!」郭太平拍了两下手,听着像是打自己的耳光,却嘻皮笑脸地
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听说江南女娃嫩得能掐出水来,俺还没尝过哪,大哥
你哪能忍心让俺空走一回?」

「就你话多!」我踢了他一脚,道:「等办完了正事儿少不得让你们快活,
倘若办砸了差事,大哥好说话,张大人可是铁面无情!」

「不就是一千匹缎子吗?还不手到擒来?」郭太平道。

「无知!你当那是普通缎子?你一年的棒禄也买不出一匹来!知道咱们为什
么要先去苏州织染局?那里才有高人识得料子的好坏……」

我把自己说成了要去松江押运衣料的锦衣卫。这倒不是我的杜撰,沉熠研制
出来的一种高级衣料让章圣皇太后爱不释手,他遂献上千匹供内宫使用,嘉靖为
讨母亲欢心,派出锦衣押运,以防万一,只不过这是蒋迟顺路要办的差事,而且
日前他已经派手下前往松江了,而乐茂盛身在军中,想必不清楚事情的原委。

隔壁那人很有耐心,足足听了一刻钟才悄然离去。确认他已经走远了,我让
郭太平去把李柱叫来,自己陷入了沉思。

「姑父,既然乐茂盛是月宗弟子,那这帮江湖客会不会和侄儿一样,都是月
宗暗中培养的人手,乐茂盛只是在此跟他们会个面而已呢?」萧光沉吟道。

为了怕萧光他们骤然见到乐茂盛使出魔门武功而心神大乱,以致败亡,我揭
开了乐茂盛身上的秘密。也不知我那位老泰山萧别离平素是怎么教导弟子的,萧
光他们一听到这个消息,竟然个个立刻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就和乐茂盛一争高
低。

这帮人会是月宗弟子?我心头蓦然一动,不过我很快就推翻了萧光的猜测:
「小光,如果这些人是月宗弟子,那么我岳父武承恩比乐茂盛更有理由知道他们
的存在,如此,我也该听到些风声了。」

魔门三宗,我手握日星两宗人马,唯独缺少月宗的消息。

武承恩虽出身月宗,但也不清楚同宗师兄弟的下落,甚至闹出了误认老师阳
明公为同门的笑话。奇怪的是,月宗也没找到他这个军方重将的头上,不知道是
没人晓得他的身分,还是无意利用他的地位图谋东山再起。

「不是月宗更好。」萧光松了口气:「这样也就不必顾忌什么了,直接杀了
他们了事。若是怕惊动旁人,属下身上带着迷药,等晚上迷翻了他们,再一把火
烧了这桃花客栈,干净利落。」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瓷瓶。

「小光啊!」我一眼便认出这是唐门外售迷药当中质量最好的「春眠」,不
由茂盛了。

「这药虽然是唐门极品,可化入汤水中仍有些微异味,乐茂盛眼下是惊弓之
鸟,稍有不安,他立刻就会发觉,这药起效不算快,又很好解,打草惊蛇啊!」

其实,对「春眠」我知道的远不止如此,只是眼下还不能和萧光说。

唐门真正的好东西,外人是极难得到的,比如我怀中的「无梦」,无色无味
功效不知比「春眠」强上多少倍。唐门为了避免招来太多的江湖怨恨,外售的迷
药毒药增加了很多限制,绝大多数都很容易被有经验的江湖人识破,更有甚者,
像「春眠」这样的迷药每售出一份,唐门都要千方百计地打探到购买者的资料,
以备日后不急之需。

萧光虽然聪明,可毕竟才行走江湖,还有些稚嫩,而且似乎乐茂盛的月宗弟
子身分也没能激起他足够的警惕,有些小看他了。

看萧光有些沮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春眠』也不是一无用处,乐茂盛
这儿用不上,郑七、田见明他们则大可一试。他们拼上了酒,舌头就没那么灵敏
了,再减点剂量,就不会被发现了,虽然迷不倒他们,可至少能让他们损失几成
武功。再说了,这东西还可以喂给马吃嘛!效果比巴豆强多了。至于乐茂盛,咱
们先去摸摸那帮江湖客的底子再说。」


第九章

锦衣卫的威名和老爹儿子的性命让李柱夫妇不得不强压心中的恐惧,做了一
回细作,而我也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乐茂盛正在最东头那间屋子里和那帮江
湖客的头领密议着什么。

吩咐化了装的苟可望六人控制马棚,封锁客栈出口,又让郭太平潜入乐茂盛
的房间,将弓弦割出数道口子,保管满弓即断,我和萧光则摸到了东头那间屋子
的北窗下。

为了御寒,桃花客栈所有房间的北窗都钉上了厚厚的毡子,这固然有利于隐
藏行踪,却不便于偷听,好在屋里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说话的嗓门都相当大
声音听着还算真切。

「……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马上撤离桃花坡,现在就撤!没有草料,
那三个锦衣卫一时半时不能离开,时间一长,我怕他们会坏事。」

这声音异常耳熟,我一下子便听出来这人是谁,眉头顿时紧锁,忍不住狠狠
瞪了萧光一眼。

萧光还在纳闷,我已传音责备道:「里面那是司马长空,难道你连他都不认
识?」心下却是既喜且忧,竟然是大江盟,果然是大江盟!又暗生悔意,眼下自
己根本不是司马长空的对手,真该叫慕容千秋同行才是!

萧光吃惊地张大嘴巴,差点叫出声来:

「那他肯定易容了,晚上也看不清楚。」

「撤撤撤,连个路过的锦衣都能把你吓破了胆,你就做个缩头乌龟吧!」屋
里乐茂盛骂骂咧咧地道:「那王动杀了宋维长,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分明是怕他
怕得要死,还找什么理由!」

「你懂个屁!王动杀宋维长,我还要谢谢他哪,当我不知道啊!姓宋的根本
就是齐放派来的奸细!你呀!把你自己那一摊子管好就算了,别总惦记着江湖,
江湖水深着呢!想杀王动,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再说!」

司马长空竟然和齐放存着贰心?窗外的我心头猛的一震,这真是太出人意料
了!

从况天被杀开始,我就已经把司马长空划到了齐放的死党里去了,我甚至猜
测,为人耿直的况天就是死于齐放和司马长空的阴谋,除了为开战制造借口外,
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把齐放的得力盟友司马长空推上门主的宝座。如今看来,倒
很可能是司马长空勾结乐茂盛杀了况天,而齐放不过是顺势利用了一下江南武林
的悲愤情绪罢了。

萧光却是满脸喜色,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太好了!大江盟内故,这下可有
好戏看了!」忽又皱起了眉头:「姑父,那乐茂盛吃了豹子胆了,还敢惦记着暗
算你?」

「我身上有伤。」

之前我并没有告诉萧光,我眼下的武功仅剩下五成,而乐茂盛想必是以为我
受了重伤,又要回苏州,便想在途中设伏捡个便宜。由于司马长空的出现,我不
得不公开伤势,否则,萧光算错了实力,很容易陷入危险,见他一脸关切,我拍
拍他的肩,示意并无大碍,心思转到了那帮江湖客的身上。

「他们该是鹰爪门的弟子了,只是奇怪的是,鹰爪门在湖州并没有分舵,也
没设镖局,从哪儿弄出了一拨湖州弟子呢?」

「别跟我来这套!你不想杀他,那你干嘛等在这儿?」屋里传来乐茂盛的讥
笑。

「我承认你的话让我动心了。」司马长空的声音低了下来:「杀敌一千,自
损八百,杀了宗设,王动重伤想来不假,这样的便宜岂能不捡!可我越琢磨越觉
得不对劲儿,他出身魔门,岂有不认识九天御神箭的道理?明知道有你这个强敌
在伺,又落入了槽帮包围中,换我早就撤了,为何他还敢和宗设搏命?分明是自
恃另有强援,就是魏柔!」

他缓了口气,续道:「魏柔肯定有问题!辛垂杨和咱们一样,都巴不得王动
早点见阎王,照理说,她是绝不会去救王动的,可她偏偏出现在了救人现场,唯
一的理由,就是魏柔要救王动,她才不得不救。」

我心里一凛,司马长空分析得头头是道,竟是颇有见地,虽然他猜错了自己
和宗设拚命的原因,不过,这也不能怨他,以前自己倒是小看他了。

「魏柔为何非救王动不可?你们不是都说,她最听辛垂杨的话吗?」乐茂盛
冷哼了一声。

「你当魏柔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啊!」司马长空的声音里竟有些说不清
道不明的味道。

「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也不是深山古庵里的尼姑,接触不
到男人,想思春都没个对象!她身边全是江湖新一代中最出色的人物,一个妙龄
少女岂能不动心?但凡她心灵露出一点破绽,鼻子比狗还灵的王动,必然乘虚而
入,这小子何许人也?十年不遇的风月魁首妇女班头,潘驴邓小闲是一样不缺,
整个一个女人的魔星!魏柔能不能抵挡住他的进攻可就难说了。」

他叹了口气,复道:「唉!这半年来魏柔神出鬼没,甚至连隐湖都不知道她
的行踪,反常啊!极其的反常!我真怕她已经投入王动的怀抱了!辛垂杨?哼,
情郎面前,父母都要靠边站,一个师叔算老几呀!我不是长敌人威风,若真不幸
被我言中,就算王动有一万个理由不得不带伤回苏州,有魏柔护送,光凭你我,
怕是连王动的面都朝不上就被她咔嚓了!」

「危言耸听!就算王动手腕高明,可别忘了魔门和隐湖百年来的千仇万恨!
魏柔她敢爱上一个魔门弟子吗?」

听乐茂盛说出「魔门」二字,我心头咯噔一声,司马长空既然知道乐茂盛身
怀九天御神箭绝技,想必知道他的武功来历,乐茂盛也就没必要在他面前隐瞒什
么,口称魔门,是他和我一样,浑不把一个名称放在心上,还是另有缘由?

却听司马长空讥讽道:「我危言耸听?我看你才是被妒火烧昏了头!隐湖魔
门弟子相恋,王魏绝不是头一个,别忘了,五十年前,尹雨浓可是和你祖师爷李
道真爱得死去活来!」

「可尹雨浓……」

「我知道,你想说尹雨浓最后还是斩下了恋人的头。」司马长空打断了他的
话头:

「可王动是李道真吗?且不说他是朝廷堂堂六品官员,掌握江湖生死大权,
隐湖不仅不敢杀他,没准儿还要巴结他,单论各自的所作所为,李道真大正剑下
亡魂无数,大半却是无辜之人,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可你听说过王动欺善压弱,能说出王动犯过什么江湖规矩武林禁忌的,必须
一死吗?没有吧!他顶大了不起娶了玉家母女让人不齿罢了!说是不齿,那些道
貌岸然的伪君子们心里还不知怎么羡慕、怎么嫉妒哪!」

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过了,司马长空缓和了语气:「好了,我也不想和你抬
杠,只是想告诉你,留在桃花坡,我觉得有危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就算能伏
击到王动,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

「可王动重伤却是不争的事实,放弃这等天赐良机,那昨晚的一切岂不全成
了无用功?宗设那个倭贼死不足惜,长弓可是我亲表弟!白白放过王动,他会死
不瞑目的!」

「我倒希望他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那样他就不会任由你胡来了!」乐茂盛
的话似乎又挑起了司马长空的怒火,他声音顿时又大了起来:「家主十年心血,
却被你毁于一旦了。」

「长弓也是死得其所!槽帮和慕容翻脸了,王动活着饶不了槽帮,死了他那
些媳妇也会把李展生吞活剥,舅舅他不就是希望江湖大乱吗?他不总是说,大乱
之后才有大治吗?现在江湖就要大乱了,我有什么错!」

白痴!我心中暗道,张长弓已经是槽帮的副帮主了,再熬个一两年,把李展
一杀,槽帮整个就会落入姓张的手中,岂不比现在强上万倍!

不过,我没工夫理会张长弓究竟是不是死得其所,我只知道自己已经捕捉到
了江湖最隐秘的一道暗流,只是一时还弄不清它的来龙去脉。乐茂盛是张长弓的
表哥?他舅舅还是什么家主?

白澜留下的相关资料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记录,特别是乐茂盛,他该是个相
当关键的人物,自己以前怕惹武承恩误会,对他的调查便浅尝辄止,说来倒是自
己大意了,武承恩也是瞎了眼,竟收了这么个徒弟!家主?江湖中有几个家族能
有这么大的手笔?……湖州口音,莫非,就是练家?

倘若真是练家,我隐隐生出一丝惧意,武当、恒山、百花帮,这样的实力已
经够惊人的了,再加上鹰爪门,还有一个差点得手的槽帮,以及像练子诚那样隐
名埋姓的高手,练家的实力恐怕早超过江南江北两大集团了,对付起来定是棘手
得很!

眼下蛰伏不出,怕是想等江南江北拚个你死我活之后,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从而轻而易举地夺得江湖的实际控制权吧!

司马长空似乎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有些颓然道:「事已至此,夫复
何言!我知道,你非要在途中狙杀王动,是因为昨晚未竟全功,你心有不甘,又
怕王动日后报复……」

乐茂盛插言说没有证据,王动能奈我何?

司马长空没理他,自说自话道:「好在解决了那帮倭贼,也算去了家主一块
心病,只是那个阪本初芽我看你还是干脆杀了算了,倭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早晚有一天会出事。况且,这次宗设答应的那么痛快,相当可疑,我猜可能和这
个女人有关。」

「这事儿我心中有数,你就别管了。你就给我个痛快话,究竟帮不帮我?」

「那你先告诉我,宗设为什么,那么痛快地答应你,你又究竟想怎么处置阪
本?家主让我负责联络宗设,我要如实上报。」

乐茂盛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宗设在碣石镇中了王动的毒药,为了解毒,
以毒攻毒,虽然武功尽复,毒性却深入骨髓,命不长久……」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司马长空吃惊地叫了起来。

「宗设狼子野心,所图非小,在他眼里,你那个鹰爪门门主无论如何也比不
上我这个统军将领的,要送人情,自然是送给我,何况,你对女人又没有多大兴
趣。」

「阪本是宗设送给你的?这么说,他是想借你之手再培养出个华青山来?」

「哼,比你想的还黑!其实,阪本已经怀了宗设的孩子了,哼,还以为我不
知道,想让我当冤大头做孩子他爹,我才没那么傻!正好没玩过大肚子娘们,先
玩玩再说,日后生个男孩,就溺死,生个女孩,就留着和她娘一齐伺候我吧!我
也尝尝母女同床的滋味究竟如何!」

司马长空叹息一声:「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说了,再等一个时辰,王动若是
再不来,你我都要撤离,我的人已经在这儿住了一晚了,再接着住下去,老板会
起疑心。何况,茶话会近在眼前,同盟会还有诸多事宜要协调,我不能让齐放他
们总找不到我。」末了又道:「你也准备一下,到时候怎么和武承恩解释。」

「那好,一个时辰之后撤!若再等不来他,那他定是要等到武功恢复,才上
路,就算伏击也很难杀他了。」

听司马长空做出了让步,乐茂盛也冷静下来,分析便趋于理智,只是仍没忘
了怨天尤人:

「可惜啊!你若是早到半日,王动昨晚就死定了,也不用现在辛苦。」

「别太天真了!打不过,逃,这可是江湖铁律,王动又不是傻子,多一个我
王动就根本不会去找宗设拚命了!而他想逃,我们这些人包括宗设在内,没人能
拦住他。

其实,就算两个十大中人联手,也未必能留下王动,不是因为他武功多么高
超,而是因为他不讲江湖规矩。

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江湖人,江湖规矩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废纸一张,什么
江湖名誉、高手风范的,对他来说更是没有丝毫意义,所以他可以明目张胆地玩
弄各种阴谋诡计,什么暗器毒药的,他用起来也绝不会有任何顾忌,甚至,只要
他认为有必要,就能直接用火铳崩了你!

请问,这种事情还有哪个十大能干的出来?就算慕容千秋在大庭广众之下还
要讲究个江湖做派呢!否则,底下人谁服他!」

司马长空倒是我的知音啊!我暗自苦笑,听他续道:「当然,王动的把戏你
同样能干得出来,可惜你武功太差,同样是火铳,你恐怕连发枪的机会都没有,
而王动就不一样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家主是不愿意和他硬碰硬的,像用宗
设来骚扰茶话会,败坏他在官场中的声誉,让嘉靖来收拾他,才是家主心目中的
王道,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啊!」

「背后捅刀子一样有效,昨晚我只是差了点运气罢了。」乐茂盛依然不服。

司马长空似乎不愿意再争论下去,便和他讨论起伏击的事宜,进入了乐茂盛
擅长的领域,他的才华顿时显现出来。

「……不能在前面的树林伏击他,他身负重伤,坐马车上路的可能性极大,
弓箭根本无法发挥,即便他是骑马而来,跟着沉希仪他已经学到了不少行军布阵
的秘法,那种设伏的好地方他定是加意留心,眼下树叶尽落,树上又藏不住人,
根本没办法偷袭。

倒是这桃花客栈毕竟有不少行人,他的戒心自然会降低一些,而在树林那一
段高度戒备却没发生任何事情之后,心理也会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何况,我匆
匆出城,他定以为我是要星夜赶回杭州去向武承恩解释,绝想不到我在此停留暗
算他。」

「那你怎么知道王动定会来这桃花客栈,难道你让桃花客栈的老板端着一盆
狗肉就能把他吸引来?」

「相当大的吸引力。」乐茂盛得意地笑了起来:「重伤之人经不得颠簸,咱
们用半个时辰从镇江到桃花坡,王动就要用一个时辰,甚至更多。本来半个时辰
自然不必在桃花客栈歇脚休息,可一个时辰就难说了,这时看到这盆狗肉,你说
王动会不会动心?再用你那两个手下勾起他的好奇心,他十有八九会在客栈逗留
一下。只要他一下马车,五张强弓齐发,他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届时你就能轻
而易举地杀了他,而你手下则将桃花客栈里的人尽数杀死,再一把火烧了它,我
就不信,还有谁能查出真相来!」

他顿了一下,又道:「至于那三个锦衣,他们之前离开了最好,否则,一并
作了他们。」

真不愧是魔门弟子啊!我不由看了一眼萧光,杀光烧光,乐萧两人的主意竟
是同出一辙,看得萧光也不由得讪笑起来。